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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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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 章

“人嫁進來當晚上,大郎就死了,這是沖喜,還是辦喪?”

隔著一扇嵌螺鈿烏木雕花四季如意絹紗屏風,卿卿身上的喜服未脫,隱隱聽見花廳中傳來陳家一大家子的議論紛紛。

她的公爹,陳嶠,他的聲音卿卿是認得的。

“那你說怎麽辦,當初是你提議的沖喜。”

卿卿被舅舅賣給陳家做沖喜的新婦,他們撥著算盤數銀子的時候,卿卿只得收拾收拾,嫁給他們口中陳家的“癆病鬼”。

誰知踏進喜堂當晚,三拜只拜了兩拜,她的夫君陳慎之便當堂嘔血,氣絕身亡。

沖喜到一半,她從新婦變成了遺孀。

這會兒陳家大家子人都在議論,收殮了陳慎之遺骸之後要如何安頓她。

陳慎之的叔父,陳崤,也就是提議沖喜的人,連連嘆氣:“兄長,此事你也莫怪小弟,咱們當初說好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,而且這個娘子,是合了八字的,都說旺夫,和慎之也是天作之合,這,這誰知道她前腳邁進陳家門,後腳侄兒就……”

陳慎之的母親,宋氏,那柔柔弱弱,含泣抽噎的軟嗓,也淺淺飄入了屏風內,她像是一拳砸到了陳崤胸口:“小叔這話好沒道理,事實擺在眼前,就是那個喪門星克死了我家慎之!就是你找來的丫頭!我要抓她,去官府!”

卿卿手裏攥著泥金真絲八仙圖扇,越掐越緊,銀牙咬住,眸光憤恨。

在她身後於胡床旁侍候的是陳家給的陪嫁淑娘,淑娘雖然出身陳家,可聽了宋氏這話,仍是忍不住惡寒。

人是陳家人自己擡進來的,說是沖喜,可是健全人家的女兒誰又願意嫁給已經病入膏肓的夫郎,現在沖喜失敗,宋夫人固然哀慟,可將臟水胡亂潑到新婦身上,這好沒道理!

幸而陳嶠還算清醒,連忙一把抱下妻子的腰,將她從陳崤那頭扯過來:“夫人,這件事是我們陳家不是!”

宋氏瞪大了眼珠,怒意高熾:“你是什麽意思?我家大郎,雖然病榻上躺了幾年,可是,可是還好好兒地,怎麽她一進門,我家大郎就沒了!”

說罷,宋氏嚎啕大哭起來,哀鳴不已。

陳嶠被她從白日哭到夜裏,早是頭昏腦漲,嘆了口氣,自知同夫人講不通道理,只好對陳崤道:“二弟,卿卿這個孩子也是個可憐的,被她舅舅賣給了陳家,現在她一天陳夫人的福氣沒享到,陳家便出了喪事,這大禮都還沒有行完,難道要我們將她強留下來給慎之守一輩子寡?依照風俗舊法,夫死,婦人無過者,可自行求去,夫家不得攔阻。”

陳崤頷首:“大哥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不過卿卿是被賣給我們的,她那個舅舅——”

陳嶠嘆氣道:“原來大郎在南郊置了一座宅子,還空著,就給了卿卿安置吧。慎之九泉之下,也會同意這樣的安排的。”

宋氏一聽,自己兒子沒了,被那個倒黴的女人進門就克死了,男人和小叔子非但不想給慎之報仇,反而還要將慎之的宅子送給那兇手?宋氏大鬧大嚷起來,說什麽也不依從。

花廳裏鬧成一團,繼而響起了乒乒乓乓的一頓互捶。

宋夫人戰力剽悍,打得陳嶠連連求饒,陳崤要打虎親兄弟,也被宋夫人反揍得嗷嗷亂叫。

這會兒陳嶠苦求“夫人住手”,陳崤哀告“嫂嫂理智”,烏泱泱的人都去拉架。

卿卿在屏風後頭坐著,嘆了口氣,對淑娘道:“我去靈堂。”

淑娘伴著卿卿來到靈堂,陳家的大郎才死了幾個時辰,陳家再是手眼通天,這會兒也只是置了一座簡易靈堂罷了,苗瓔瓔來到堂前,脫去喜服,更換孝衣,跪地給陳慎之燒了一盆黃紙。

火舌舔起來,將黃紙的餘燼吞噬。

一點點濃煙香氣,於棺槨前揚起,在滿廳花圈和哭喪棒周圍繚繞不去。

卿卿手裏無心燒著黃紙,眸光盯著棺木出神。

棺木裏躺著的人,是她的夫君,但她卻從沒見過他。青廬裏,陳慎之吐血身亡,卿卿頭頂蓋著紅蓋頭,被搶上前的人群沖到了浪潮以外,滿堂賓客嚇得抱頭鼠竄,沒人再回去管一個新娘子死活。

她就那樣呆呆地,任由陳家處理後續的事宜。喜事變喪事,陳家除了最初的忙亂之外,其實辦得井然有條,卿卿猜測,他們應該早就做好了陳慎之病入膏肓隨時一命嗚呼的準備。

所謂沖喜,也是下策之中的下策。

陳家上她舅舅家的時候,殷勤備至,說合了八字,她的生辰和陳慎之最合得來,而且她又是天生旺夫命,這定錯不了,陳家允諾舅舅二十兩,舅舅便價都不擡一下將她發賣了。

卿卿出嫁時,她的表姐姜雪薇親口對她說:“在我家白吃白住這麽多年,區區二十兩,我還嫌收不回來本錢呢!等你做了陳家的少夫人,回門的時候帶點兒禮,也算你還了恩情了,去吧。”

卿卿出著神,手裏的黃紙很快見了底,她楞了下,低頭一看,兩手空空,什麽也不剩了。

淑娘蹙眉道:“夫人,更深露重,還是回去吧。”

卿卿搖搖頭:“等我給夫君燒完最後一摞,我就回去。”

淑娘打眼一看,那臺上還有厚厚的幾摞,怕是燒到天明也燒不完,她不禁長籲短嘆。卿卿這個新夫人,約莫就是他們淮安最淒慘的新嫁娘了。

現今三分天下,多事之秋,列國交伐頻頻,人命有時候真不定比草芥值錢,淮安這一隅,在淮安王的治理下,能有現在的太平,已是很不容易。春閨夢裏人,轉眼成白骨,大家都盼著有個人站出來,早日統一天下,可惜這樣的君主,幾十年來始終沒有出現。

但卿卿覺得自己這淒慘,也只是相對來說,她仔細剖析了自己目前的處境。

陳家畢竟是淮安有名的望族,家大業大,剛剛聽陳嶠他們說話,他們應該無意將自己留下來。

陳嶠年輕時也是前朝的秀才,知書識禮,為人儒雅有風度,但絕不迂腐,他說出這話來,應是會說到做到。

至於陳崤,那更沒有理由留下卿卿。陳崤膝下有一子陳遠道,是陳慎之的弟弟,兩房本來就有財產之爭,如果卿卿留下,那就是名正言順的大房夫人,將來少不得要分走一筆家產。陳崤如果胃口大,他現在應該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掃出門庭。

因此,雖然淑娘愁眉不展,但卿卿對自己的前途還算有點兒信心。

以陳家郡望,他們將她放還,一定會給一些體面的撫恤的。她拿了撫恤,就不用回舅舅家了。如果那樣,那就是再好不過。

卿卿所料不差,第二天,陳嶠與陳崤便鼻青臉腫地過來商議將她放還的事,陳崤似乎還怕卿卿不樂意,再三承諾:“陳家會給你一筆錢財,讓你能夠立命。”

不過言下之意就是,你走了以後,不論死活,與陳家無幹,莫再回來。

這對於卿卿而言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,她欣然同意,臨走之際,還帶走了陳家送給自己的陪嫁淑娘。

卿卿以前聽淑娘提起過,她原本姓高,也是被賣到陳家做長工,陳家到姜家下聘時,還了她賣身契約,從此她便是自由身了。

出殯後,卿卿帶淑娘來到了新家,新家在淮安長豐巷,這一帶住著的也算一些富戶,至少比平民百姓的腰要粗不少。

新宅子拆了匾額,因宅中柿子樹頗多,卿卿給它換上了“紅柿居”三字。

誰知搬來新家頭一晚,便遭了不速之客。

卿卿看淑娘也累了,便讓她先回去歇著,各自都有房間要收拾,卿卿埋首寢房,前前後後清掃了兩三遍,累極要歇息,正要去掐滅銀釭中如豆的一點燈火。

從身後,驀然映出一道拉長的猶如鬼影般的峭楞楞黑黢黢的巨大陰翳,那陰翳想要將她整個人籠罩住,無端有種被扼住咽喉的窒息之感。

卿卿駭得不輕,臉色發白地一轉身,只見陳遠道舉著一盞絹紗燈,大笑的臉,露出一口黃燦燦的牙花,“嫂嫂。”

他一出聲,卿卿便感到一股濁臭撲鼻,嫌惡地直蹙眉。

“你幹什麽,我叫人了!”

陳遠道連忙擺手:“嫂嫂莫叫喚,小叔這是來恭賀嫂嫂喬遷之喜!”

卿卿謹慎地盯著他,一面強作鎮定後退,一面與他虛與委蛇:“我已經和陳家沒什麽關系了,不是你嫂嫂,孤男寡女,你出現在這裏很不合適。”

哪知她後退一步,陳遠道便向她靠近一步,始終維持不遠不近的距離,他拎著的那盞絹紗燈,就照在卿卿瑩白如玉的臉龐,如一層春水瀲灩起薄薄的清暈。

燈下看美人,如霧亦似幻。

“芙蓉偎錦枝,共效疊鴛鴦。”

陳遠道目露精光,色瞇瞇地朝卿卿撲了過來。

他張開兩臂,像只大撲棱蛾子,卿卿又氣又惡心,側身閃開,手裏已經握住銀釭旁拾起了一把剪刀。

陳遠道一撲不成,便又搶上前,笑嘻嘻地道:“嫂嫂何必見外,你和大哥沒成大禮,他就玩完了,實在對你不住,既是我代他迎門,那現在,理應由我代他行禮不是?”

陳遠道一把抱住卿卿的楊柳蠻腰,捉住她的又細又嫩的一截藕臂,俯身將卿卿壓在燭臺上就要親吻她,卿卿手握剪刀,毫無猶豫地手起刀落,在他惡心的兩片肥唇要壓下來時,重重地朝著陳遠道後背刺落。

“唰”一下,陳遠道發出如殺豬一般的慘叫,吃痛松了手,卿卿見狀狠狠將他推開,陳遠道便跌坐在地,一摸自己後背,燈光映著指縫裏全是血。

他嚇得不輕:“你瘋了?!”

卿卿抓著剪刀,冷冷道:“你私闖民宅,要治罪,也先治你的罪!跟我去官府。”

當初卿卿留了一個心眼兒,從陳家離開時,這座宅子已經改了姓,宋夫人本來哭著嚷著不讓,在陳遠道的爹陳崤幾番攛掇下,也只好退步。現在這宅子,明明白白是卿卿的私產。

陳遠道也很清楚這一點,他當然不敢上官府和卿卿對峙,於是灰頭土臉地離開。

卿卿驚魂未定,嫌惡地皺起眉頭,將地面殘留的血跡擦掉,一顆心跳得砰砰砰。

真是太險了,要不是她還有點力氣傍身,方才說不定就讓陳遠道得逞!

在陳家的那幾日,她早就發現陳遠道經常色令智昏,幹出出格的舉動,背著人幾番輕薄她,沒想到現在他居然敢膽大包天地追到紅柿居來。看來今天敗走之後,他也不會甘心。

她得想個法子,卿卿眉頭一皺,計上心頭,家中只有她和淑娘,她們倆都是女流,既然如今已經擁宅自立,不如早日招贅,養個男妾好了。

之所以是男妾,因為這宅子到底是之前陳慎之置辦的,拿了前夫的私產又招新夫,多多少少有點兒……

卿卿一夜不睡,花了一晚上給自己做了個繡球。

天明之後,從她閣樓花窗底下經過的男子,如果被繡球砸中,那這就是姻緣。

綿綿秋雨過後,推開窗,景色如新,默然的幾座白墻灰瓦的樓閣夾雜著一條曲徑通幽的青石巷,從巷口深處飄來賣花女清脆的菱歌。

卿卿鼓足氣息,抱著繡球來到花窗旁,屏息凝神伺機等待。

一片菱歌散盡,從濕潤的稀薄的霧色中若明若暗地出現一道頎長的身影,遠遠地看不清,卻一下子吊起了卿卿緊張不已的心。

那男子腳步沈穩,踏在青石板上,仿佛有叮叮咚咚的樂音,當他從青石巷中走近,來到花窗下,雲霧被一縷紅色的日光驅散少頃,如畫俊顏如從蛋殼中被剝離而出。

白皙的臉泛著玉石光澤,一雙修長漆黑的眉,如兩道利劍直深深插進鬢尾去,初晨行來還泛著霧光的眸明潤清朗,如月如星,鼻若懸膽,唇如施朱,身著的佛頭青竹葉暗紋浮光蕩漾的明錦廣袖長袍,在風中隨著腳步一浮一沈,如流雲飛瀑般輕湧。

卿卿臉頰羞紅地半闔上眼,素手一拋,將繡球從他頭頂砸了下去。

作者有話說:

卿卿你做的繡球好幾斤呀,要是柿子不會武功,開場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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